细腻的雅致的——读《花笺图说》朱以撒
王双启先生的《花笺图说》是一本很雅致的书。一本书问世,除了里边的文字有益于阅读者的识见之外,还有这本书本身的装帧设计,能够让人一册在手,饶有兴致地把玩,沉浸在它的美感里。《花笺图说》就流露着那种淡淡的、优雅的、不动声色的品性。
纸的幅式越来越大了。四尺、六尺宣已不足道,八尺、丈二宣差可纵笔。为了配合高大的展厅,获得醒目的视觉效果,幅式大、字径亦大,挥毫时攘袖膛目,一身英豪之气,削弱了文雅之色。书写的人越发坐不下来,精于在小幅式上书写的能力愈显不足。人们对于大幅式的热衷,也含纳着用笔的粗糙、残破、任性、随便,其根柢就是内心的不宁、不安,以至于大而无当。
《花笺图说》展开的是一个精致的世界,这个世界以小品式为标志,以丰富性为内涵。从花笺的图案而言,可见出精工细琢幽微清寒,亦可见素朴简淡取神写意,还有一些是设色艳丽繁富华赡的。不同风格的花笺,各呈其性,各达其情。如果把它们一一铺开,可谓四时异景,万卉殊态,使人有撷芳林下,拾翠岩边的欣喜。小中见大是我们通常的理解,也是对小品式的精神要求。实际上,小中未必要见大,小有小的美感,小有小的表现方式。精神的容量和纸面幅式是不同的,小中亦可以有其跃动的情致,甚至与巨幅相比,它的细腻,令人心醉。《花笺图说》中有两幅花笺,齐白石笔下的虫草,一只螽斯,两只蛐蛐,细长的触须,大脚上的勾刺,将近透明的翅羽,皆以细节胜出,栩栩如生,无可比拟。一个人的世界精致了,感觉也就入微了——小而美也要有人能懂。
每一个人对待花笺的态度肯定是不同的。有许多人并没有在花笺上试笔的经历,他们习惯了大笔纵横,对于小巧的花笺,真不知从何写起。幅式大以气贯之,如花笺之小则须以韵入之。正是小空间,容不得豪纵,而须如绣花女之针线绵密,如庖丁游刃肯綮而无碍。精工是书写的要义,那种缺乏精工能力的人,粗枝大叶笔墨淋漓,也就与花笺无缘。驱心若游丝之缳飞英,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——只有如此细微心思的人,可以在花笺中穿行。一个时代缺乏在花笺上书写的人才,人坐不下来,字小不下来,只能说,我们对于细腻的要求,越来越远。试想,一个人执小狼毫,静听微风花笺过,此时他和花笺上淡淡的图案一样,都是安和的。那么,可以下笔了。
花笺因着它的雅致,总使一些文人乐于收藏。大凡出了新的品类,就收它一份,用于把玩,或者书写。花笺以其不同的色调吸引人,无论浓艳还是清雅,总离不开小巧、文雅。当然,有一些花笺只宜于把玩——它们面上的图案太浓厚深重了,占满了大半个空间,以至无法落笔。那些三笔两笔简洁的图案,或三两霜竹,或渡口泊舟,或出岫闲云,显示着闲适疏淡之趣,则适宜小楷为之。写上一篇陶弘景的《答谢中书书》,或者吴均的《与宋元思书》,使里边的林泉烟霞,应以花笺的清幽。一个人总是要到安然静谧了,才知晓如何应对洁来洁往的花笺。如果一个人达不到这种境界,那就只好再修炼,清和其心,调畅其气。否则,花笺真的就被毁了。一个人沿着花笺的图案,营构以之适应的章法,留白要多一些,以免郁而不明。点画更应简净一些,以达到天机清妙。那种在花笺上写几个大字,或揿了好几个大印,还把字数码得严严实实,只能说,还未能与花笺达到默契。
花笺的装饰意义何在,《花笺图说》有过论述:“底纹能起到衬托字迹的作用,避免单调,避免空旷,使笺面显得饱满充实,尤其能使所写字迹显得隆重而高贵。”花笺之雅也在于这种装饰之功,否则,一枚空白笺纸,的确也过于寡淡了。正是稍作修饰,使一枚花笺,水上涟漪,花中雾露,顷刻情调宛然。满怀落笔的兴致,写出一些自家锦绣。可以想见,在两地书盛行时,一枚有如此情调的花笺,会给对方多少他乡故知的温暖;而如果一个人不断地变换花笺的品类,又会使对方喜不自禁,感到了对方书写时的上心——一个讲究花笺情调的人,他取哪一枚花笺应对对方肯定会有讲究的,素淡的、清新的、拙朴的、艳丽的,有所取,有所舍。常于花笺上传情的人越发培养起了朴素的情怀,闲中稽古,静处观心,简单日子寻常过,自然便好。想一想,一枚旧日的花笺与今人相遇,里边字寥寥,如花初胎,故少重笔,规矩于笔墨畦町间,总不似今人笔下这般繁琐。当许多巨制大如一堵墙吸引睽睽众目的时候,小雅的花笺正躺在罩子里,寂然无声。它恰当的装饰,如同浅浅的粉黛,倚栏无声,反而更让人怜爱了。
花笺的雅俗在目击时得到了分离。有的很雅,有的很俗。雅俗之别是一种感觉倾向。一个有审美能力的人总是希图趋雅避俗,对于花笺的选择也是如此。有的人对于花笺的运用,大抵就是自己认可的那么几种,是个人看来是有格调有境界的,同时纸的本身又是精良的。此时,相看两不厌,自然生出许多在花笺上运笔的兴致。每一枚花笺自有灵性,等着那个适应的人来。那个人来了,根本不屑于执笔试纸,只是用拇指食指抚了一下,便知道适宜自己,或者不适宜。有的画家名头很大,画格落俗,一枚花笺也因此俗气四溢。有的画家未必大名头,笔下瘦石新花清笙幽磬,制成的花笺,不是市井的热闹嘈杂,而是清寒闲适,很快就被偏爱的人买走了,甚至认定这一种,用之不易。花笺纸的生与熟往往也是挑选者的分水岭。有人好生花笺,有人好熟花笺。不妨说,生花笺的境界胜于熟花笺。并不是仅仅指书写技术上的难度,而是生花笺所表现出的笔墨趣味更加生动更有情调。水中花影,帘里美人——它晕化开来的时候就是这种意境,让人欣喜不已。如果没有很好的功底——审美的功底,指腕的功底,生花笺的确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。每一枚花笺在被恰当地运用时,这个人的身心、指腕都与之融合到一块了。
一枚花笺放久了,渐渐平和,以至毫无烟火气。这也使人乐意多买一些花笺来放着,让时日磨洗它们。南方的人喜欢花笺,见了花笺就买,或者有朋友来,也带着花笺做为馈赠礼品。三年五年过去,潮湿南方的空气,使一枚花笺渐渐有了星星点点的霉迹。爱花笺的南方人和不适于南方气息的花笺,说起来是一个悖论。可是他们遭逢了就不再分开。这也使花笺在南方的春日里越发柔润沉着,有了一点沧桑的附着。一个人面对花笺,它小而单薄,又如此之优美,不由退去亵玩的浅薄,郑重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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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春意融融》
邵磊作品 / 50×100cm / 软片未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