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二次结婚,是和成家和女士。当时,成家和较之一般的女孩子,是很美的,她的容颜、体形、风度、神韵皆美。可惜她不够完美,思想品德和情感操守没有像外在那样美。
成家和起初是跟我学画的,她也是美专的学生。当时她如果肯下决心,肯摒绝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的诱惑,能够在自己的全部生活感情中,找到一块建造艺术殿堂的净土,她会成为一只凤凰、一朵奇葩。可惜她没能做到。我这样看她:成家和虽然没有陆小曼那样博学,嗓音和语言修养上也不及小曼,但是她却有自己的特点:凡是她认为好的东西,她总要争取,凡是她喜欢的事情,她一定要做,决不犹豫。但是,她这种执著和认真,并没有用在对艺术的追求上,不是为了创造自己的一个光明世界……
我认为,任何时代的年轻人,在时代的大潮面前,往往只有两种选择:不是站在潮流的前头,在激流上奋进,就是随波逐流。没有绝对的“观潮派”。
作为30年代的女性,成家和思想感情的发展,不能与当时的潮流脱开。我认为,一个从事艺术事业的人,在生活中常常不能做到这三个方面:“甘淡泊”“守节操”和“耐寂寞”。但这是很重要的,对一个已经涉足名利场的妇女尤其重要。当艺术家,自然没有权贵、显要的奢侈生活,因此,“甘淡泊”不容易,好像半路出家的和尚,没有大彻悟,是达不到对花花世界中的脂粉酒肉深恶痛绝这一境界的。这里讲的“节操”,并非封建的贞节,也不仅仅是苏武牧羊所秉的节杖,而是对品格的自我要求。不怕人所侮,务在不自轻。当然,接下来的“耐寂寞”更难。佛教徒修行,立大愿者要坐关三年到五年。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打坐五年,这个“耐”字是很难做到的。盖叫天在那么多劲敌中独创一派,就是经得起这个“耐”字。耐并非软弱,更非怯弱,而是一个坚韧和刚毅的表现。成家和离我而去,只是我们夫妻生活的一个变化。但是,她离艺术而去,离艺术创作的潮头而沉沦,被四周数不清的浪头中的一个浪头打昏了,席卷而去,这是她不能“甘”、不能“守”、不能“耐”的结果。冷静地剖析一下我们当年的婚变和离异,我也从中总结了一点东西。对一个曾经愿意上进,也确可有所成的女青年,我们年长者——无论是老师、兄长、好友或者丈夫,应该事先多加诱导和指引,而不是事后的堵截。我作为兄长和丈夫,不能在百忙中挤出更多一点的时间去关心、研究和帮助一个曾经狂热地爱过自己,并且仍然被自己钟爱着的女青年,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呢?
成家和从一个清苦的女学生成为美专校长的妻子,很快适应了那种所谓上流社会的交际生活。其实,我虽有虚名,生活却并不充裕,尤其无法满足家和对物质生活的迫切要求。实际上,我们结婚不久,就开始暴露出夫妻之间有一点小小的隔膜。当然,开头由于师生的结合,她有话还不会直说。我察觉到,她一个人坐在卧室里,神情沮丧,那双火辣辣的眼睛,似乎黯淡了。我问道:“家和,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?”“没有……”家和掩饰地一笑。“有的,你的眼神告诉了我。”经过几次追问,成家和终于说道:“海粟,我说实话,你不要生气!”我说:“你是我的学生,对你,我可以谅解,不会苛求。再说,你又是我的妻子,你对我讲的话,是讲给我一个人听的,就是不对,我也高兴。”但是她却露出一丝苦笑道:“算了吧,我不希望夫妻之间有裂痕。”我感到她晶莹的泪珠滴在我手背上,“家和,你再不说,我可要生气了。”
晚上,她终于说了:“海粟,你过去是我的老师,现在还是我的老师。但是现在更重要的,你是我的丈夫。我当初大胆地追求你,有幸当了你的妻子,我是付出了代价的。”我听了这番话,并不以为忤,并且含着歉意说:“确实,像你这样一个才貌出众的姑娘嫁给我,是付出了很高的代价。你是美专的校花,当时有多少人追求你,你却嫁给我这个结过婚的中年男子。我徒有虚名,又无财产,更无赚钱的本领,我不能尽力使你过得更舒适些。”
但是家和却说:“我所计较的,倒不仅是这些。我是学艺术的,我对精神上的要求更多。我认为,你虽爱我,但更爱的不是我。对艺术、对工作和朋友,你都看得比我重要。一个普通朋友的信没有复,一盆不值钱的花草没有浇水,你会对我发脾气,但是你忙得连我和孩子的生日、我们结婚的日子都忘了,却一点不感到歉意。甚至偶然有个星期天,有个可以偷闲的晚上,你都会泡在楼下会客室里,和那些不相干的来访者作毫无意义的‘海阔天空’。他们来访你,有的是为了好奇,为了炫耀,也为了想得点好处,你却甘愿把等了多日、想和你说几句话的妻子丢在脑后,为那些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忙碌。”她越说越激动,“这无非说明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无足轻重的!”
我听了这番话,忍不住说:“家和,自从我们相识,我不是一直在这样做吗?当初你还仅仅是我的学生的时候,你不也是这样希望我匀出一点时间为你们讲解的吗?我们年长者,又是有了一点社会基础的人,应该尽力帮助更多的年轻人摆脱困境,实现自己的理想。这怎么可以说毫无意义呢?艺术家要有宽大的襟怀,我应该让他们海阔天空地驰骋在古今中外的艺术境界里!”家和顿时抢白道:“可是你是一个负有责任的人,你担负着重要的任务,该休息时就要休息好。何况你还是一个妻子的丈夫、一个孩子的父亲,你有关心和爱护他们的义务。”
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计较,就严肃地说:“家和,你的话有点过分了。我是你的丈夫,我当然爱你。但是我不能完全属于你和孩子们。当然你是辛苦的,不仅要照看自己的孩子,还要照看我前妻的孩子。你是为我分担了不少责任,但我也没有浪费自己的精力。我是怎样过来的?我16岁从老家逃婚出来,上海并没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在等我,也没有一所现成的艺术殿堂在等我这个贫困的青年。我为了什么?我把年迈的老父亲丢在一边,直到他临终才赶去相见。我苦苦奋斗了这些年,既不想升官发财,也不会化缘敛财,你嫁给我这个穷画家、徒有虚名的大学校长,你确实也没有得到什么幸福。但是你说过,你是为了支持我的理想、为了爱我献身的事业而爱我的。你难道都忘了吗?”
这时,我突然意识到:好像我们夫妇之间缺了点什么,但我讲不清楚。我觉得,真正开始在感情上淡漠的不是我,而是她。因为她对我所献身的事业、对我所乐意担负的社会责任——关心人、帮助人和造就人的使命,开始冷漠起来。由于这种冷漠,必然使我们夫妻感情淡漠。当然,我也知道,要改变这种局面也容易。那就是我丢开自己的职责,像那时候社会上的权贵、阔老那样,无视民间疾苦、无所精神追求地把精力放在心爱的姨太太,甚至一条巴儿狗身上——尽管时过境迁,可以再换心爱的女人和心爱的狗。但这对我来说,是绝办不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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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琴韵书声》
熊秋田作品 / 50×50cm / 软片未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