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年画家西蜀李勇，甫届而立即颇获声名。偶趁机缘，老朽得读其印制精良画册，继而有一面之雅，复承尺幅丹青之赐。受宠若惊，惶惶然不敢以忘年交相渎。盖李君少我近五十岁，这“年”岂是轻易忘得了的？然艺事妙趣，往往跨代沟天堑而相通，半窍一点，会心一笑，难以言说。比如我自李勇画中竟读出五柳先生“心远地自偏”情景，着实不知如何说起。谨以“隐于丹青”四字为题，略叙来由。
读画，期期能言者“好”或“不怎么样”而已。既不辨墨色何来五彩，更难悟笔底几许禅机。况无论画册印制如何精良，原作生意神韵也不过仿佛得之。李勇《巴蜀纪游册》《北碚四十景》两大系列，我都读来神魂颠倒，废寝忘食。盖青少年时期漂泊西南天地近十年，巴山蜀水，育我养我，故园情结深缔。“纪游”所记，多所登临，“北碚”诸景，娶妻生子地也。挑灯卧游，对号入座之不暇，鉴赏审美，遑勿论矣。迨读至《枯木窠石图》《草木有本心》《西林园雅集》诸系列，多单幅孤树做“文章”，因想起杜诗“两株惨裂苔藓皮，屈铁交错回高枝。白摧朽骨龙虎死，黑入太阴雷雨垂”之句。杜诗赞韦偃画松笔墨，我读李勇画想到杜句，有点莫名所以的沉重感，不知是画抑或诗所引发；再读《隐秀》《芳华》《映彻》《真意》等十余幅小品，同为单幅孤树，似仍有“惨烈苔藓皮”、“太阴雷雨垂”笔墨，心境倒渐趋沉静，似有萧然之气，清雅之风，温润之情，缕缕袭来。其所以然者，实在参悟不出。或画题近魏晋诗意先入之故欤？比如“真意”二字，自然令人想到陶诗名句“此中有真意，欲辨已忘言”。画幅多有款识，当存画家“真意”。然画册复制，字小于米，欲辨无术，奈何。后承画家手赐真本原作一件，奉读之际，“结庐在人境，而无车马喧”句不请自至。按：此画无题，知其所写为北温泉竹楼胜迹。此楼兴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卢子英（卢作孚之弟）经营北碚成“小上海”时，四十年代有我青春绮梦存焉。八十年代故地重游，竹楼仍旧，北温泉内外则红尘万丈，市声喧嚣，几无驻足地。揣度今日尤甚。李勇画中竹楼，则远山微云，绕户浓荫，泉石无声，石径寂然，小住足以化鹤，真正诗意栖居。“问君何能尔？心远地自偏”是也。六十余年前，先师李广田先生曾以里尔克“你要耐得住寂寞”一语勖我，其意与陶诗有相通处。附言于此，以证艺事妙趣可跨天堑之言及“隐于丹青”四字由来。
还有几句画外话交代。李勇画册乃去岁北京的朋友郑雷君寄赠。前此与郑君不相识，老友朱正中介，遂缔文字缘。缘缘相生，乃有李勇丹青谱之遘。丁亥端午，两君结伴绕道千里枉驾潇园。蒲艾清香，啖粽笑言，屈夫子犹在座焉。半日匆匆，不揖而别。两君年龄相叠，差堪与老朽比肩，相见也难。然佳趣美缘，足慰平生，不可不记。
丁亥白露于长沙潇园
【朱健原名杨竹剑，1923年生，山东郓城人，作家、诗人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