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者，艺事也，固矣，然纯以一艺事视之，则亦谬矣。盖凡一切大艺术，皆具表现人格、批评人生、描摹自然、刻画风物之旨，内以达作者之情志，外有诉诸读者之力量；所谓八极之表，五岳之尊，放之无外，收之无内，俾览之者得仰古今，睥睨四海，此绘事所以同传於不朽者。绘事初亦必循摹拟之途而莫由出，加以天才顿悟，驱役所学，乃终达於创作之域也。摹拟者虽极尽工巧，终不免貌合神离；创作者能摆去拘束，乃得遗貌存神；故善学者不作後尘之趋，能创者不为前规所囿；窘步相寻者，虽取法乎上，未必能得其中，自辟蹊径者，乃能青出於蓝、冰寒於水也。摹拟与创作，实亦匠人与画家之所由分也。婷女史妙善西画，兼擅丹青，不拘於成法，而直陈怀抱，所谓师心而不泥其迹者，故能得真怀抱、真精神，天才造作，洵为名家。画分中西，各崇所尚；西画构图傅彩、绳墨中矩，出乎格物、精於思辨，艺术为人生理念之诠释；中画伸毫构景、随遇而安，达之自然、深於言情，笔墨实自我心性之渲。此中西画分途之大略也。虽然，中西画技法叛若殊途，至求其摹情写物、摅抒怀抱，其旨归则未尝相悖。婷之作，中西画法竞技，油彩笔墨参差，择善而从，各造其诣，互为表里而相师；其西画得中画之长於言情，中画尤得西画之善於体物，两施其技法而不抵牾相害，互用其笔意而能相得益彰，斯亦难哉。其西画，设色古秀、着彩飞动，远岫遥岑、霭重阴昏，纵横起伏、开阖销结，望之元气淋漓；其国画，笔意清秀、高妙脱俗，琼林玉、披拂照耀，简淡瘦劲、笔笔有骨，而又随意写出，自饶天然神韵。以意境论，亦每造平淡、浓密二境。平淡者，如《忧郁》（西画）、《黄昏》（西画）、《睡莲》（西画）、《罂粟》（国画）诸作，萧疏宕逸、冲和澹远，心同止水、别有幽情；其平淡者，非真平淡，乃绚烂之极。浓密者，如《花语》（西画）、《想家》（西画）、《罂粟》（西画）、《梅花》（国画）诸作，傅彩灿烂、高华流丽，跌宕奇侧、万景凄迷；其浓密者，岂止浓密，实给事後素。其写荷，则浓心淡瓣、深蒂浅苞；写梦，则运笔浑化、造境悠远；写忧郁，则位置高简、气味荒寒；写花语，则回抱钩托、过接映带；是皆变易古法，别开生面。画又以气韵为高，气韵者，非云烟雾霭也，是天地间之真气也。笔墨一道，同乎性情，非高旷中有真挚，则性情终不出也。气韵性情，俱关乎作者之人格，格调高下，而画如其人。婷诸作，其宏阔者，使人有鞭笞四海之心，其秀美者，令人有遗世独立之思；笔意流转之中，别有一种超尘拔俗之概；其品峻洁，其画绝妙，虽不以画重而画益以品重也。画重款识，亦吾国绘画之一大特色，婷水墨诸幅，有燕堂公、奔先书家款识，钩勒苍老，寓意高旷，书绘并工，附丽成观。题写洒落，每侵书位，翻多奇趣；任意所至，而笔在法中，任笔所至，而法随意转，诚如风行水上，自然成文，信手拈来，头头是道矣；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思，腕底生纵横万里之势，立身画外，存心画中。珠联璧合，相映生辉，艺能至此，安得不取重於赏鉴家哉。余岂知画者，画之为道，众妙传心，其究理奥窍，不可言喻，岂可笔磬。然文章、艺事本自相通，抒情、写生亦共执一理；好尚虽因人而殊，小异终无妨於大同也。门外艺谈，无甚高论，或有扪烛之舛，宁无他山之效，大胆陈说，幸毋以其肤浅雌黄见罪。西元二千又一年，岁次辛巳，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寒露日晦傅光撰於西北大学